江源人家“无人区”的传说不攻自破，和这些冰川居民在一起，我们忐忑不安的心也平静下来，呼吸也仿佛顺畅了许多。当时我们在发回的报道中激动地写道：“其实，他们是代表着人类，是在对地球上最高寒的陆地，对人类所能生存的极限条件，进行着顽强地挑战。”在海拔五千米的冰川下生活，他们的物质条件之简陋也是超出我们的想象。同时，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们慨叹他们的纯朴，也感慨他们纯净的眼神，高原人拥有世界上最纯净的眼睛，最纯真的笑脸，在这里更甚。我们走了。他们的生活复归于宁静。雪峰下的草场文、图/税晓洁果然是一顶和我们一样的黑色牦牛毛帐篷，旁边的雪地里圈着成群的牛羊。一位高大的绿袍汉子闻声钻出帐篷，红色帽子下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脚上是一双红黑蓝为主色调的毛线长筒鞋，看起来就像戏剧里的古代人物。“进去万一出了事，根本别梦想外面能救援，别说鸣枪，就是打炮都没用……”进入长江源头前，《青海日报》同行的一番话弄得我们心里七上八下。这位湖北老乡刚随一支官办越野车考察队在里面转悠多日，没能到达江源冰川，他说：“出来时终于看到青藏公路上车辆的灯光，那感觉，真是死里逃生……”很多人都劝我们远远拍几张照，意思一下就行了，把命搭上不值。我们在西宁茫然乱转，巧遇时任玉树藏族自治州副州长的罗松达哇先生，这个文雅的藏族汉子倒是说：“什么无人区，没什么大不了的。骑上马，牦牛驮上给养，当然可以进去，里面牧人不少的……但千万要准备充分，挑个好季节。”四个月后，我们从青海、西藏、四川、云南转了一大圈回到十堰，看着在格尔木拿到的资料仍心中恍恍然。从地图上看，海拔米的长江源头格拉丹东雪峰就在该市管辖的唐古拉山乡境内。当地戏称唐古拉山乡为“最高政权”，论面积与台湾省相差无几，地势高耸，平均海拨米以上，气候寒冷，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50％~60％。一年仅冬夏两季，年均气温为零下4.4℃，极端低温为零下45.2℃。常年大风，平均风速3.5米/秒，大风时有40米/秒，每年天都是大风天气。六月雪，七月冰，八月封山，九月冬，一年四季刮着大风……我们在唐古拉山兵站门口曾用卫星定位仪定点，有战士过来说：“楼顶那旗杆顶，海拔刚好米，我们站的这地方嘛，也就多米吧。”一测，果然如此。那么，离开公路，越走越高，又会是什么样子？冰川融水。这几天，除了我们，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唯一见到的与人类有关的东西，就是一台令两位司机格外恐惧的陷在河边的越野车，车门紧锁，空无一人，看样子已被扔弃了很久。第二年，我们没能赶上好季节，种种阴差阳错，观念分歧，使得计划完美的“徒步长江”刚正式开始就已差不多弹尽粮绝。我们只好租了两辆当地藏胞的东风大卡车，在国庆节的前一天，离开雁石坪，挺进长江源。这时，我的心情反倒很平静了，因为领路者为年“长漂”向导达尔吉大哥。达尔吉大哥是我认识的第一位长江源头人，他的家原来在格拉丹东脚下，现在搬到了公路边上，在唐古拉道班做工。没有他，真无法想像我们那次初进长江源能不能活着出来。当我第一次看到格拉丹东，我就患上了不可救药的“恋高原症”，那里的一切，慢慢成为我精神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那里的人们部分改变了我的世界观。不仅仅因为那里的神山圣水，蓝天高远，更因为生活在那片比藏北更北的高原上的达尔吉大哥这样的普通人。世人对长江源头的认识，经历了一个漫长而有趣的历史过程，直到年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即今“长江水利委员会”）才确认沱沱河上段确实是由南向北，穿祖尔肯乌拉山而过，然后才折转东流。长江全长不止公里，而是公里，跃居世界第三大河之后，格拉丹东雪峰西南侧的姜古迪如冰川被认定为长江正源。达尔吉大哥因为粗通汉话，给多支探险队做过向导。我们素不相识，但一见面，因为他把我们刚采访过的“长漂”英雄杨勇、冯春等视为生死兄弟，二话没说，就帮我们安排起行程。他的逻辑是，他信任的人的朋友，自然也就是他的朋友，就这么简单。我们来晚了，高原已进入冬季，要想进江源，谈不上有什么路，要么雇牦牛，要么租汽车。如果租车，一定得租两辆，一辆陷住，另一辆可以拖。斯时此地越野车我们不敢想，能找到的也只有东风卡车。我们在青藏线来回跑，问了很多司机，均一无所获，个个摇头：“即使你们一天给元，我们也不去，送死啊……”后来，还是达尔吉大哥钻进两顶牧区的帐篷里，反复劝说，才有两位藏族司机终于答应和我们进源头。第二天，经历无数次陷车拖车，当我幸运地拍到了标志性的高高尖尖的金字塔般雄奇的唐古拉山脉最高峰格拉丹东时，一切不快都烟消云散。但是冲过尕尔曲之后，第三天沿着一个山坡，爬到高处，继续向西奔向格拉丹东脚下的冰川时，天色又突变，转眼间陷入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世界。更要命的是，车子又在雪坑里陷住，动弹不得。打开卫星定位仪，此地海拔为多米，位置在北纬33°33′，东经91°49′，按地图上的直线距离算，离格拉丹东只有几十里了，风雪却使我们难辨路径，也分不清方向，只好就地宿营。卫星定位仪显示当日行程只有4.96公里。极度的寒冷加上丝丝恐惧，使我心烦意乱到对卫星定位仪产生了怀疑。回想起刚刚被大雪淹没的美景，也不再激动。达尔吉大哥默默地生起牛粪火烧茶，帐篷里渐渐温暖起来，多亏出发时他坚持带上了自己家里的黑色牦牛毛帐篷和两袋牛粪。如果没有这顶藏式帐篷，真难想象怎么度过那寒冷的雪夜。我们从中国登山协会购买的高级进口帐篷与之相比简直就是玩具。出来的第一天，我刚搭好那顶韩国登山队退下来的高山帐篷，还没来得及用大包压牢，就被风吹跑了。我追追追，追了差不多一公里，累出了高原反应也没追上，后来还是达尔吉大哥捡了回来。在高原，我们这些内地人实在脆弱。十年之后，年夏天，当我们再进格拉丹东时，就得知有一位来自内蒙古的探险者在这一带遇难，事后分析原因，很可能是晚上宿营选址不佳，帐篷太靠近河边，夜里一涨水就很快失温遇难了。离开青藏公路的第四天，我们在天亮前最寒冷、沼泽地冻成硬块的时候，把那台陷入雪坑的卡车弄了出来。继续前行，没走多远，却又陷了下去。从天亮折腾到下午三点，才终于又把卡车弄出了雪坑。两位司机嘎尔玛次仁和穆沙，都不愿再前进了。他们担心再走，用几百头羊换来的东风汽车，下场很可能就和我们前两天看到的那台扔在河边的越野车一样。多亏达尔吉大哥一番思想工作，他们才同意继续前进。这几天，我们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唯一见到的与人类有关的东西，就是一台令两位司机格外恐惧的陷在河边的越野车，车门紧锁，空无一人，看样子被扔弃了很久。这次我们的运气很不好，才进来两天就总是大雪纷飞，整天都是寒风呼啸，天浑地沌，白茫茫一片，能见度时常几乎为零。第六天，我们又被困在了一片沼泽地。这一天，我们只前进了不到一公里，等到夜里最寒冷的时候，我们也没能冲出沼泽地。大雪总是没完没了，举目四望，甚至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地。我们毫无疑问地迷路了，大家在帐篷里围着牛粪火默默地烧茶喝，以获得一丝温暖。大家都不说话，一切都静得让人害怕。上图：通天河边，一户人家围墙上的牛头，保佑他们平安。下图：格拉丹东雪峰下，姜古迪如冰川前，我们和几位当地藏胞躲避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长江源地区常年大风，平均3.5米/秒，有时能达到40米/秒，大风每年天。人们形象地描述这里是：“六月雪，七月冰，八月封山，九月冬，一年四季刮大风……”我用一次成像的照相机拍了几张照片送给他们，他们对自己的形象被凝固在一张纸上，只表现出有限的好奇。我们提出给他们全家拍一张合影。布托这时认真起来，坚持要换件新衣服。我们所带GPS是早些年采购的，那个年代还没有自带的地图功能，只能显示经纬度数据，这时候就是个玩具，我们根本没法知道究竟身在何处，真是进退两难。想要原路返回，也分不清路径，变得几乎不可能。达尔吉大哥拿起望远镜，默默走出帐篷。我脑袋疼得要爆炸，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高原反应竟又来了，一种绝望笼罩心头，不由得心想，也许这次真就走不出去了。昏昏沉沉，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奇迹出现了，达尔吉大哥摇醒我说，他转来转去在望远镜里发现了一个黑点，说那可能是一顶帐篷。我抓起相机出来一看，雪停了，不一会儿又是碧空如洗，高原艳阳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心情大振，赶紧往那个黑点奔去。果然是一顶和我们一样的黑色牦牛毛帐篷，旁边的雪地里圈着成群的牛羊。一位高大的绿袍汉子闻声钻出帐篷，红色帽子下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脚上是一双红黑蓝为主色调的毛线长筒鞋，看起来就像戏剧里的古代人物。达尔吉大哥上前和他用藏语交谈起来。我听不懂，便用相机拍着帐篷边忙着拴牦牛的中年妇女和小姑娘，她们的打扮倒和公路边常见的藏族同胞差不多，黑色的袍子，化纤大头巾把脑袋围得严严实实。传说中的“无人区”里，竟然真有人，我抑制着强烈的激动和好奇，默默地打量四周。几根长长的绳索牵起来，就是羊圈。旁边有两大堆用来做燃料的牛粪，看起来起码可以烧几个月。除此之外，就是无边的雪原……正在愣神，听见达尔吉大哥的喊声，说主人招呼我们喝茶。一进帐篷，我就奇怪刚才拴牛的小姑娘，为什么不时抱着一个羊皮包着的东西摇来摇去，直到传出啼哭声才明白，原来那里面有个小孩。那是他们最小的女儿，叫斯琼拉姆，出生才四个月。坐定喝起酥油茶，整个人都放松了，慢慢地搞清楚了绿袍汉子叫布托，45岁，妻子吉绮，38岁。这是一个五口之家，三个女儿分别是四个月大的斯琼拉姆，9岁的次仁卓玛和16岁的卓嘎琼钟。为什么要住在这么遥远的地方？很简单，十多年前游牧到此，发现这一带水草丰美，就再也没有离开。酥油茶喝了很久，我发现他们的表情都不很生动，甚至很难分辨他们对外人是否热情，连好奇都说不上。对待我们，连内地人常见的客套笑容也没有。我想，这大约是长期生活在缺乏人群交往联系的环境中，不需要太多的交际能力吧……我用一次成像的照相机拍了几张照片送给他们，他们对自己的形象被凝固在一张纸上，只表现出有限的好奇。我们提出给他们全家拍一张合影。布托这时认真起来，坚持要换件新衣服。布托告诉我们，这几天，我们在风雪中转来转去，竟然已经转到了岗加曲巴冰川附近，在那里，还有两户牧民。安排好大女儿卓嘎琼钟去放牧，他便带着我们去寻找。但见天上白云游走，地上的草场金黄一片，羊群越走越远，变成一个个小白点，成为一幅油画般的场景。没错，这一带真是好牧场。走过一个半人高的泥土糊成的大土堆时，我不由好奇地停住细看，土堆不奇怪，关键是顶上竖立着一颗不小的水晶石。这又是什么？达尔吉大哥问了问，面目沉重起来说：布托家还曾有过一个孩子，但夭折了，这就是那孩子的坟墓。墓顶上那颗水晶石，也许是这孩子生前最喜爱的东西，是他们的亲人在放牧时捡到的。在这四季如冬的地方，严酷的自然条件，造就了外人很难理解的独特的生活方式。冰川下被废弃的土房子。房屋的主人牧民拉西和南扎现在没有在这里居住，主要是因为要在更下游的夏季牧场放牧，另一个原因是前不久一只老熊曾破门而入，将屋子里折腾得一塌糊涂。一个月前，在通天河畔的曲麻莱县勒池村，我们还得知有人被熊吃掉，看来，野生动物多了以后，事情的另一面，也值得重视。姜古迪如冰川下的两户牧民拉西和南扎以及南扎的弟弟各扎。本文选自年05期“特别策划“江源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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